林晋桓蓦地站起身,衣袖碰倒了桌上的笔架。摇摆不定的珊瑚笔架尚未落地,他已闪身离开了清心堂。
门主无事不出清心堂,林晋桓的骤然出现引得迦楼山上人心惶惶,生怕稍有不慎便惹祸上身。
林晋桓对山上诡异的氛围浑然不察。他遍寻迦楼山不见薛遥的踪迹,脚下的步法变得越来越快。林晋桓身法如电地在殿堂楼阁中疾行着,心里早已是一片丛生的荒草,有零星的火种在蔓延。
这一路上他时而鄙夷自己出尔反尔患得患失,着实虚伪至极。时而又释然地觉得薛遥此时离开,再好不过。
在各种矛盾情绪的交错中林晋桓来到了莲息堂,当他看见莲息堂内的身影,心中的野火顿时蹿到了最高点。
莲息堂内寂静无声,薛遥正负手站在堂中仰头看着满天的神明。他手掌上的血迹已经干涸,眉头紧紧皱着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眼前的一幕与十五年前的那日重叠,让他一时分不清现实和虚妄,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早已在林晋桓梦中循环了千万遍。
在那经年不醒的梦中,林晋桓接下来就该走进莲息堂,在延清等人闯进来后亲手将不知吾捅进薛遥的胸口。
然后薛遥就死了。
念及至此,林晋桓用力地推开厚重的大门,迫不及待地要打断这场噩梦。
薛遥听到门外的动静,转身就看见推门而入的林晋桓。他将受伤的手背到身后,紧锁的眉头瞬间就舒展了下来。
薛遥看向林晋桓,笑着招呼道:“来啦?”
这熟悉的画面刺得林晋桓额角一跳,眼眶瞬间变得通红。
“你在这里做什么。”林晋桓自阴影中走出来,面如沉水地走向薛遥。他的脸上无悲无喜,谁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心里已被往事折磨得几乎要溃不成军。
只听林晋桓对薛遥说道:“你跟我出去。”
他的声音里毫无波澜,甚至要比平日里还要冷硬几分。
薛遥站在原地看着林晋桓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,突然想起了晋仪的话。晋仪说:“…林氏一族自古与七邪共生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…”
薛遥开口说道:“每十五年若不以三千人命活祭,七方邪神便会破阵而出。”他口中说出的话与脑海中晋仪的声音重叠:“七方邪神能掌控世间所有的恶,那时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。”
这就是为什么十五年前,林朝到最后关头不惜要以身殉道
说完薛遥轻声问道:“你为何从不告诉我。”
“锵”地一声脆响,林晋桓踢到了地上的一柄断剑。他沉默了片刻,这才说道:“原想与你无关,后来为时以晚。”
是啊,为时已晚。
晋仪的声音再度在薛遥耳畔响起:“…他原打算在门主与夫人老去以后自绝七邪血脉…就算放不下你,这个决定也未曾动摇。直到你带人攻上迦楼山,直到师父师母以身殉道…”
这是薛遥第一次感到迷惘,他像是被架处刑台上,一边是活生生的林晋桓,另一边是三千条无辜的人命。
他甚至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忏悔。
林晋桓此刻无暇顾及太多,他只想让薛遥快点离开这里,这样的画面他一刻也无法再忍受。
“跟我离开这里…”
“你是不是喜欢我…”
猝不及防地,二人同时开口。
林晋桓剩下的半句话戛然而止,他的瞳仁有瞬间的闪烁,但很快又恢复如常。
薛遥将林晋桓的反应看在眼里,他直视着林晋桓的双眼,把接下来的话说完:“早在官桥村的时候,早在邀我上山之时。”
林晋桓目光低垂,静默不语,片刻之后他才吐出几个字:“从未有过。”
无数个被回忆折磨的夜里,这四个字是林晋桓身上最后一层铠甲。
“好。”薛遥的嘴角露出了含义不明的微笑。他欺身逼近林晋桓,开口问道:“你为什么把关山玉给我?”
那年迦楼山上下了很大的雪,身中噬魂螟的薛遥清醒的时刻不多,他只记得朝山堂外的梅花格外红。
似梦似醒间,有人在他的眼睛上落下了一个吻。
“你为何要重建清心堂。”
院中的大槐树,廊下的素纱灯,连门柱上薛遥邀林晋桓切磋时没轻没重留下的剑痕都与往日无差。
林晋桓独自住在这个他一手重建起来的清心堂中,满心满眼都是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。
“我为什么可以随意出入屠罗阵?”
自林晋桓将薛遥的一缕残魂放入阵中之后,他便时不时来到山门远望。山门外不识门主的小童子问贵人在等谁,林晋桓只是摇摇头不说话。
“自我死后,你究竟是为什么要去凌虚圣境寻我的下落。”
林晋桓的手臂上疤痕虬结,那是九道混天雷留下的。自凌虚圣境出来后,林晋桓足足昏迷了半年。
凌虚圣境予他一场盛大的幻境,这半年是他这些年来最快乐的时光。爱的人从未走远,想念的人都在身边。
“你数次七邪咒反噬,是因为谁。”
温桥鹤不止一次提醒林晋桓,七邪缠身之人,遇事不应过分执着,执念越深,越容易走向万劫不复。
但人心,又岂能任凭自己掌控。
“你说你从未喜欢过我?”薛遥咧嘴笑了起来,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:“我早就把心都刨给你看了,林晋桓。”
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证明爱你。
薛遥的一连串质问堵得林晋桓哑口无言。林晋桓望着薛遥的脸,一时间有些恍惚。
祭坛里的烛火终年不灭,七尊邪神在摇曳的火光里低头凝望着众生,目光竟如九天神佛般温柔慈悲。
漫长的沉默中,薛遥眼中的光亮已全部熄灭,但他仍旧直视着林晋桓,眼神偏执又强硬。
林晋桓不断给自筑起的高墙开始崩塌,另一个理性自持的自己在节节退败。林晋桓终于绝望地想道:这是我的爱恨。
他突然伸手抓住薛遥的前襟,将薛遥拉得一个踉跄,紧接着他俯身贴上薛遥干裂的唇。
浓重的血气闯进他的嘴,顺势而下刮擦着他的喉咙。林晋桓觉得自己独自翻山越岭多年,终于在这一刻得偿夙愿。十数年的求索离恨,不受控制地从心口涌出,险些激得他呕出一口经年的心头血。
这是我的妄念。
他抬手抚上薛遥的后脑,望向他的眼,他眼里倒映着的自己有些迷惘,有些仓惶。
这是我的嗔与痴。
他闭上眼,认命地想。
说不清是谁先开的头,案上的精心准备的贡品被扫落满地,肩上不知散落着谁的长发,手臂上不知缠绕着谁的衣裳。
林晋桓仰躺在供案上,手指掐紧了薛遥的腰。薛遥大马金刀地跨坐在他的腰腹之上,动作粗鲁凶狠,眼里却隐隐有水光在闪烁。
“闭眼,不许看。”薛遥注意到了林晋桓的目光,恶狠狠地挡住了他的视线。
林晋桓一手捏上薛遥的脖颈,粗暴地将他按向自己。手肘撑起自己的身体,抬头轻柔地亲吻着薛遥的眼睛。
“可是…”林晋桓恋恋不舍地松开薛遥,微微仰起头,二人鼻尖相抵,气息交缠: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。”
经过十数年的分别,他早已不是迦楼山上那个万事不上心的林晋桓,他不知道薛遥是否还能接受如今这个九天门主。
林晋桓仔细回想了一番仙门中人都是怎么描述自己的,有些自嘲地笑道:“暴戾恣睢,违天逆理?”
薛遥微微往后一仰,与林晋桓拉开一段距离,一张脸瞬间就落了霜:“你是什么样的心性,我再清楚不过,不许你自轻自贱。”说着他脸上又露出了无所谓的笑意:“再说我又是什么和煦山立的人物呢,不过是竹林境的爪牙罢了。”
林晋桓猛地抓紧薛遥的手,制止他的口无遮拦。
“听着,这些话我只说一遍。”薛遥按下林晋桓的身体,直视着他的眼睛:“如果今日我是枢密院少使,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,彻底了断这七方邪神。”
林晋桓迎向薛遥的目光,心里只有“果真如此”的了然。
接着薛遥又慢悠悠地吐出一句:“收拾完你们九天门的烂摊子之后,我自会去地底与你相见。”
林晋桓听到“地底相见”这几个字,眉头紧紧皱起,当下就要反驳。
“闭嘴,听我说完。”薛遥抬手封住林晋桓的嘴,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:“但我只是薛遥。”
林晋桓顺着薛遥的力道,向后重新仰躺回供案之上,目光正好落在那高高在上的神像之上。
只听薛遥继续说道:“所以选择权在你,谁都没有资格要求你牺牲自己去拯救苍生。”
说着薛遥俯**,挡住七方邪神那不怀好意的眼神,极尽温柔地吻住林晋桓的唇。
薛遥轻声对林晋桓说道:“慷他人之慨,最没意思了。”
第90章 逢君别
晋仪单脚立于梅花桩之上,另一只脚一勾一扫,轻易就将延清踢下了木桩。
接着她面无表情地收回腿,朝延清勾了勾手,道:“再来。”
“不来了不来了。”延清毫无体统地坐在地上揉着腰,疼得龇牙咧嘴:“小姑奶奶,饶过小生吧,我都陪您打了一天了。”
接下来无论晋仪如何挑衅,延清都置之不理。晋仪这才收起手式,“倏”地一声从木桩上跃了下来。
总算捱到晋仪良心发现卷旗息鼓,延清这厢也顾不得有礼没礼,仰头灌了一大杯凉水:“谁招惹咱们大师姐就去找谁麻烦,好端端为什么要折磨我这个读书人。”
晋仪执起水壶将延清手中的杯子满上,没有接话。
延清对晋仪的冷脸毫不在意,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折扇,摇得呼呼作响:“怎么,事到临头又不忍心杀了?”
晋仪眼风一扫,问道:“你知道?”
延清得意地笑了声,扬起扇子道:“你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。”
晋仪没好气地将杯子往桌上一扔,生硬地道:“技不如人罢了。”
延清笑着摇了摇头,懒得反驳。
晋仪想起了昨天在莲息堂里发生的事,当她的剑抵在薛遥的喉间时,薛遥没有任何反抗,任凭剑尖刺破了他的皮肤。
“对不起晋仪,我要出尔反尔了。”薛遥看着晋仪平静地说道:“我知道你们并没有破解四合印的办法。”
“这次我不会让林晋桓有任何闪失。”
“横竖已无多少时日,剩下的时间就让我好好弥补他。”
延清的声音将晋仪的思绪拉了回来,延清上下打量了晋仪一眼,问道:“怎么心不在焉的样子,你的剑哪儿去了?”
晋仪回过神,轻描淡写道:“不小心折了。”
那天的最后,晋仪在薛遥面前气势汹汹地折断了手中的佩剑,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莲息堂。
延清和晋仪这厢正说着话,突然有弟子来请,说是门主请二位到刑堂一趟。
二人狐疑地来到刑堂,只见九天门中说得上话的人物都来了。众人战战兢兢地围站成一圈,堂中跪着林晋桓。
九天门历代祖先的牌位在上,沉默地注视着堂中发生的一切。
延清一见这阵势就气血上头,他快步走上前,一把夺下了司刑长老手上的降魔杖,怒斥道:“大胆!你们这是做什么!”
那降魔杖正是林朝的遗物。
林晋桓见延清一惊一乍地,很是不满意。他皱起眉道:“快点,就等你们了。”
司刑长老有苦说不出,他重新接过延清手上的降魔杖,硬着头皮道:“门主乃自请刑罚。”
“林晋桓你…”晋仪的余光扫了一眼堂上的众人,连忙改口道:“望门主三思。”
林晋桓转过头,不再搭理众人。他挺直了背脊看向堂上的灵位道:“既然人都到齐了,那便开始吧。”
林朝的降魔杖到了司刑长老手上,威力虽不比当年,但九十九杖也不是轻易受得的。杖刑结束后,晋仪和延清将林晋桓送回清心堂。
一路上晋仪越想越窝火,对着林晋桓的耳朵就是一阵教训:“我瞧你是吃饱了撑着,好端端的这是在做什么?打一顿就舒服了?”
林晋桓难得一见地服了软,他好脾气地对晋仪说道:“师姐,别骂了。”说着他将自己半身的力量落在晋仪身上:“扶稳点儿,一会儿回清心堂别露了马脚。”
晋仪许久不见林晋桓这副模样,瞬间就哑了火。
可惜回到清心堂不久,薛遥还是看出了端倪。薛遥看着塌上的林晋桓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
晋仪铁着脸不欲作答,一旁的延清连忙打哈哈道:“无事,无事。”
这时林晋桓发话道:“时候不早了,你们都回去安歇吧。”
晋仪闻言,将手上的药箱往桌上重重地一摔,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延清离开了清心堂。
“你这个讨人嫌的,怎么又惹晋仪生气了。”薛遥来到林晋桓身边坐下,对他道:“翻过去让我看看。”
林晋桓见眼下也没什么好隐瞒,于是顺从地翻身趴在塌上,闭上了眼睛。
耳边传来了衣料摩擦的声响,薛遥小心地翻开了他的衣裳。
林晋桓的后背不见阳光,白得晃眼,交错的棍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尤为可怖,薛遥的心疼得揪了起来。
他皱眉问道:“怎么弄的?”
林晋桓的脸贴在枕头上,避重就轻道:“司刑长老打的。”
薛遥垂下眼眸。灯光下,睫毛的投影在他的眼瞳中留下了一片阴影。片刻之后,就听见他笑道:“你们九天门的人真是刚正不阿,疯起来连门主都打。”说着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了下来:“是不是因为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