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晋桓的双眼紧闭,脸上泛着隐隐的紫气,任凭薛遥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。
正当薛遥指尖汇聚起一抹灵气正准备打向他的太阳穴的时候,林晋桓的眼皮动了动,紧接着便在他怀中幽幽转醒。
“你怎么了?”薛遥问道。
林晋桓从薛遥怀中坐起,抬手揉了揉脑袋,有些迷糊地说道:“不小心睡着了。”
薛遥被林晋桓气笑了,他一把拉过林晋桓的手,两指探入他的脉门,说道:“糊弄谁呢。”
林晋桓的内府虚无,脉息十分紊乱,这脉象虽不算正常,但也并无大碍。
林晋桓将自己的手从薛遥手中抽出来,坐直身子与薛遥拉开一点距离,他将手腕举到薛遥眼前,说道:“不过是内力压制太久一时气息不顺罢了。”
薛遥一见林晋桓手上的那对抱缚石环,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。林晋桓确实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,总能一句话堵得他哑口无言。
是我的错。薛遥在心里想,是我亲手杀了一个风光霁月的人。
林晋桓的声音将薛遥的思绪拉回,薛遥听见林晋桓问他:“你受伤了?”
薛遥此行遇到了碧水山庄的人,双方在回程的路上起了冲突,他后腰处确实受了点伤。但薛遥没顾得上处理,一路急匆匆地赶了回来。
“闻到了?”薛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,问到。
“嗯。”林晋桓有些难以忍受般皱了皱眉,离得更远了些,说道:“血腥气很重。”
“真是狗鼻子。”薛遥佯怒道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半新不旧的黑袍子,自觉确实埋汰了些。他自动忽略掉林晋桓言语中的嫌弃,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说道:“我先走了,你歇着吧。”
薛遥走远后,林晋桓重新将门窗关好,回到榻上开始盘腿调息。他甫一闭上眼睛,一团紫气就迫不及待地从他的天灵盖上腾起。
方才还死气沉沉的内府中有一小股灵力开始流转,这一股若有若无的灵力是如此脆弱,如此珍贵,像是冰封了整个冬天之后的第一抹新芽。
关于今日偶然昏迷的原因,林晋桓心里清楚得很,内力封禁太久一时气息不顺只是他随口搪塞薛遥的胡话。
他从林朝处完整继承来的七邪之力随着他的炼化正在逐渐增强,不久之后便能完全为他所用。只因他气海过于虚浮,在修炼的时候身体难以承受,方才他就是在调息的过程中突然昏迷了过去。
依照这个势头,要不了多长时间抱缚石环就对林晋桓不起作用了。
晚膳过后薛遥和林晋桓一起待在书斋,薛遥在灯下处理着永远看不完的文书,林晋桓坐在窗下的矮榻上调香,二人互不干扰,只是时不时得低声交谈两句。
薛遥本想同林晋桓说一些此行山下的趣闻,但念及此时林晋桓正困守在这山中,不知何时才能重获自由,便压下不提,只是挑了几件文书中的奇闻逸事说给林晋桓听。
林晋桓一边制作香,一边随口对薛遥说的事品评两句,二人相处还算融洽。
这期间肖沛进来了两次,这二人之间的氛围让他越发有些糊涂。林晋桓其人肖沛不甚了解,只是薛遥这冷心冷肺的东西,何时起竟会对人如此耐心。
亥时一过林晋桓便先行回房,林晋桓走后薛遥派人将沈照璧找了过来。
沈照璧到清心堂时薛遥正低着头奋笔疾书,他见沈照璧从门外进来,淡淡地交代道:“明日劳烦你把这些东西送去给林晋桓。”
沈照璧的目光看向桌上的一堆东西,上好的虎丘茶,精制的斑管笔,时令的香橼,还有一些沈照璧说不出名堂的小物件。这些虽说不上是稀世珍宝,但可以看得出件件用心,应是薛遥此行从山下亲自带回来的。
“还有架子上那一瓶丹药,你随便想个由头送去,别说是我给的。”薛遥交代道。
沈照璧走上前去,调亮了薛遥案上的月灯。这段日子里沈照璧多少看出了一些端倪,她问薛遥道:“您为什么不自己去?”
薛遥道:“我给的东西,只怕他不要。”
“怎会。”沈照璧曾和林晋桓一路义诊,最近又负责林晋桓起居,很多事她看在眼里。于是沈照璧含蓄地说道:“他未必如你想的那般恨你。”
薛遥已不愿多谈此事,他摆了摆手对沈照璧说道:“按我说的去办吧。”
沈照璧走后,薛遥盯着桌上的文书出神,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。他在案前静坐了片刻,索性弃了笔,起身来到了窗前。
书斋外是丛丛垂丝海棠,从这里望不见林晋桓的卧房,但薛遥总觉那间屋子里还亮着灯。
也许是在与世无争的官桥村,也许是在草长莺飞的迦楼山,薛遥早就明白自己意惹情牵的是什么。
无是非人间诗词中红豆玲珑,望断重山。这最是无用的雪月风花,以前不可细想,如今倒是想得明白,只是时至今日不提也罢。
看清自己的心不难,承认很难。薛遥如今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所思所想,所爱所念,只是早已枉然。
屏却相思,近来知道都无益。
这数月来,林晋桓夜里噩梦不断。体内的七邪之力似乎给急于他锤炼出一副铁石心肠,总是在睡梦中给他编织各种极致的梦境,或可怖,或凶残,或悲伤,时常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妄。
刚开始的时候,林晋桓就算知道自己在睡梦中也会泪流不止,如今他早已适应了这些杀人诛心的梦境,只会在极度难过的时候忍不住蹙起眉头。
今夜的梦比较特别。他梦见自己从噩梦中惊醒,醒来时看见薛遥正坐在自己的床边。
今天这又是什么新花样,林晋桓漠然地想着,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薛遥。
“我就是来看看你。”薛遥见他醒来,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,月光下他的眼睛格外清亮。薛遥垂下眼眸轻声对他说道:“梦里都是假的,睡吧。”
这双手的触感是如此真实,林晋桓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。若眼前的这一切不是梦,薛遥的目光又怎么会如此温柔。
林晋桓决定在梦中放任自己一次,他像抓住渡人脱离苦海的浮木一般,紧紧抓住薛遥正欲抽离的手。
那双手没有离开,而是在黑暗中回握住了他。
好梦只是一瞬,接下来纠缠着他的依旧刀光剑影,血雨腥风。只是此刻他的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下来。
第二天一早林晋桓睁开眼,他的身边果然空无一人。没过多久,沈照璧就端了一碗汤药进来。
“我瞧你最近眼下总有青黑,夜里睡得不好?”沈照璧接过林晋桓手里的书,将药碗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,说道:“这是凝神的汤药,趁热喝。”
林晋桓垂眼打量着矮几上的汤药,无动于衷。
沈照璧也不催促,自顾自地命人将一些鸡零狗碎的小物件拿进来:“这是朝朝楼的姐妹给我稍到的小东西,我也用不上,索性都给你拿过来…怎么了?”
“无事。”林晋桓移开视线,端起手边的药碗,仰头一饮而尽。
后来的日子里,薛遥习惯处理公文到后半夜再回房休息,他总是在睡前去看一眼林晋桓。
有时薛遥只是站在门外看上一眼就走,有时他会来到床前,陪着林晋桓度过一个又一个梦魇缠身的夜。
此事薛遥不提,林晋桓就当作毫不知情,日子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过下去,让人误以为曾经带给彼此的苦痛和悸动,都可以随着时间弥散。
第64章 长至夜
转眼间已到立冬,迦楼山上冷得水气结冰,寻常鸟兽早已不见踪迹。
薛遥大半辈子都和一群糙老爷们儿混在一起,平日里粗糙惯了,日常琐事更是不上心。今日的迦楼山一如往常,没有丝毫节日的气息。
傍晚的时候清心堂外突然热闹起来,听动静应该是宫里又来了人。
林晋桓关上门窗,回到禅椅前继续调息,经过这几个月的修炼,已经有一小股真气挣脱了抱缚石环的桎梏,平顺地在经脉中流转。
不久之后林晋桓的房门就被敲响,林晋桓暂停修炼,顺手拿起手边看了半卷的书,淡淡地说了声:“进来。”
门外站着一名黑衣男子,这名男子林晋桓倒是不陌生,他是玄武骑的兵士,日常负责往来于京城与迦楼山之间。
男子在门外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,对林晋桓说道:“今日是立冬,宫里特地送来了翡翠饺,少使大人命在下送来给公子尝尝。”
这远道而来的饺子装在一只灵器匣子中,这匣子有灵力加持,尽管路途遥远,耗时漫长,匣子里的饺子仍像刚从小皇帝的桌上端下来一般。
林晋桓对七邪咒的炼化已经到了关键时期,他不想在这些琐事上多加费神,于是敷衍道:“拿进来吧。”
男子依言走进屋中,他将匣子放在一旁的圆桌之上,却没有立即离开,反而是转身关上了房门。
“你这是?”林晋桓察觉到事有蹊跷,他放下手中的书,心中暗自戒备起来。
那黑衣男子站在阴影之下,偏着头看不清表情。他一言不发,浑身上下透着古怪。
林晋桓面上不动声色,右手已经握紧了袖子中的短刀。
就在林晋桓准备动手的时候,那黑衣男子突然抬手往脸上一抹,蜡黄的手掌下露出了晋仪的脸。
“林晋桓!”
林晋桓的脸上有瞬间的空白,手中的书掉落在了地上。他快步来到林晋仪面前,惊喜交加地喊了一声:“师姐!”
这是林晋桓二十多年来喊得最真心实意的一声“师姐”。
“你这死小子!”晋仪一把揪住林晋桓,当胸就是一拳。饶是没心没肺如晋仪,此刻她的眼眶也迅速红了起来:“我以为你已经死了!”
林晋桓抬手擦掉晋仪眼角泪水,轻声问道:“你最近怎么样,延清还活着吗,其他人都还好吗。”
“瞎擦什么,我又没哭。”晋仪一把拍掉林晋桓给她拭泪的手,说道:“延清好得很,在山下都要乐不思蜀了。”
原来那日林晋桓护送晋仪延清等众人离开莲息堂后,他们就趁乱下了迦楼山。原以为可以在山下等到林朝林晋桓等人,可是直到夜里都没有消息。
几天之后,九天门易主,林朝伏诛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九州。枢密院的玄武骑更是雷厉风行,以最快的速度攻占了九天门散落在各地的分坛。
好在延清早就意识到迦楼山上生变,在九天门被破的当晚就与晋仪等人兵分多路,一路赶往各地分坛。几大分坛及时抛出弃子,再将主要力量连夜转移,这才堪堪保存下了一些力量。
九天门接连遭遇变故,伤亡惨重,眼下与朝廷的实力悬殊过大,直接带人强攻几乎是毫无胜算。于是延清选择暂且蛰伏。晋仪使了些手段混进了玄武骑的队伍,日常往返于迦楼山与京城之间,以便刺探情报。
直到最近一段时间她才意外发现林晋桓居然没死,且就被薛遥软禁在清心堂。
“所以我就想方设法来见你一面。”时间紧迫,晋仪简明扼要地将事情说完,问道:“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。”
林晋桓听完晋仪的话后,对晋仪说道:“先按兵不动,你留在玄武骑与我保持联系,延清继续集结失散的旧部,韬光养晦,静候合适的时机。”
晋仪不同意将林晋桓独自留在山上:“难道今**不同我一同下山?”
林晋桓摇了摇头,继续说道:“眼下我们的实力不足以与玄武骑正面交锋,需要一个好的契机,彻底来个釜底抽薪。”
“我不同意。”晋仪一进门就察觉到林晋桓体内灵力稀薄,和凡人没有什么两样。倘若薛遥起疑,林晋桓不会是他的对手。
林晋桓轻轻拍了拍晋仪的手背,安抚道:“别担心,我尚有余力自保,且这抱缚石环困不了我多久了。”
为了让晋仪放心,林晋桓又同她说了一些自己体内七邪咒的情况,待姐弟俩叙完话,时辰也不早。
为了不引起怀疑,晋仪不得不离开。
临出门前晋仪突然想起一件事,她转身对林晋桓说道:“对了,还有一件怪事。这翡翠饺你得找个地方处理掉。”
“怎么?”林晋桓疑惑道:“这饺子有问题?”
“不止是这饺子有问题。从宫里送出来给薛遥的东西上都被下了毒。”晋仪正色道:“这毒就是幽昧,短期少量服食幽昧虽对人无害,但还是不要平白冒这险。”
幽昧不是寻常毒物,此毒需要长期使用方有毒效,所以江湖中并不常用。再加上它无色无味,服食和吸入都能发挥药性,隐蔽性极高。
只是这幽昧之毒足以瞒过寻常人,却躲不过晋仪的眼。
林晋桓沉吟了片刻,问道:“你的意思是说,先前薛遥所中的幽昧之毒是宫里给他下的?”
晋仪点点头,说道:“正是。”
林晋桓问道:“以你之见,会是谁下的手?”
“尚不清楚,我今日同你说这些,不过是让你自己避开。”晋仪别有深意地望向林晋桓,说道:“别忘了他是谁,别忘了九天门有今天是拜何人所赐。”